由求水岭上排牙山，或说求水岭一线，之前我多有耳闻。亦曾与一二山友言及，终未成行。惊见白杨组队，虽期非周末，亦果断报名。
        白杨队伍十有八九都有涉水，以为途中或可有溪水补充，可减轻背水重量。群里问及此事，白杨一句“你都不看帖子通告的吗”，我忙回头细看通告，接着发了几个大笑表情，说清楚了清楚了。其实我是惊讶，这次队长竟然不在河边走了。看看这惯性思维多可怕，差点我就没带够水了。
        群聊里Dolly问我是否还记得ta？原来是她，上次走背仔角海岸线时，我们赶不上前面的冰棒儿，迷路时一起雨中查看轨迹。多莉，这不是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吗？还是不叫多莉，叫小美媚吧，上次我就注意到了，人家确实是个漂亮的年轻小姐姐。也是此次队伍八个人里唯一的花朵。队长说我们这是八仙过海，小姐姐自然当是何仙姑了。我自觉菜鸟一个，揶揄自己只能是八仙中的小字辈蓝采和。
        还好我们八仙上排牙，却没有要求各显神通，否则我非得垫底不可。因为一上山的闲聊时，他们把三水线都说成了休闲路线，都是吕洞兵袖里青蛇飞剑，铁拐李葫芦端坐，汉钟离芭蕉乘风，张果老驴上弄鱼鼓，曹国舅玉笏化境，韩湘子紫箫万物生，何仙姑莲花普度。而我蓝采和只能挎个篮子在沿街乞行了，我内心惶恐而想，又是闯入高人团队了。
        果然，求水山过去一路上，队长和锡先生都是一骑绝尘，要不是他们时不时停下来等我们，我真是赶不上。他们确乎是用走的，可我一路确乎也是用跑的，却都没法紧紧跟上。
        白杨队长不用说，大凡不是大神也不敢组队当队长。持双杖行走如风、上下坡都似走平地的锡先生，后来我们才知道，他的三水线成绩是三个半小时，而且他是常去攀爬高原雪山的。这于我，真是高山仰止。高原雪山，我也只能是以旅游的方式坐车上去，就像那年去到唐古拉山口一样，一路都还抱着个氧气罐，不时吸两口呢。
        锡先生颇通些国学，真是个先生啊。我也非常喜欢我国传统文学，对于四书五经略读过一些。“大学之道，在明明德，在亲民，在止于至善。知止而后有定；定而后能静；静而后能安……”但需要每个人都必读国学，尤其是文言文偏哲学性的，一般人读不下去。还不如读读三言二拍，看看四大名著之类的寓理于事的书本。
        现代人思想有所偏离传统，经济的快速发展，很多人凡事都与经济挂钩，伦理道德抛却脑后。就说死亡吧，现在不管在哪里死个人，不管何种原因，不论主观客观，家属首先想到的都是向谁索赔。以尸讹诈，成了理所当然的手段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这几日都是雨天，到达集合点时才刚又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。上山的路，自是湿滑无比，小姐姐起步就摔了一跤。相比于我们后面的仓皇失措、连滚带爬，这一跤，牛刀小试。
       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，而我们也只在快登顶求水岭时，才遭遇了瞬时小雨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而驻留在树叶、草茎上的雨水，虽然很快就打湿了我们的鞋子、衣服，但是感觉很舒服，正好抵消攀爬的燥热。毕竟现在还是在伏天期，后面一路上，我还得主动摇落树叶上的积水给自己降温呢。
        我真是爱极了如此湿哒哒的夏日阴郁爬山天，虽然亏了风景，到底赢得如淋清凉。而风景嘛，我们终于登上海拔五百多米的求水岭时，呈现在眼前的，是雾遮眼，烟障目。眼前花树朦胧，远处万木消失。
        “真是浪费了如此美景。”有人感叹道。
        “美景都在我们的想象中，要多美都可以想象。”又有人愉快回答。无我相，无人相，无众生相，此人无意参禅语自禅，高啊，高也！
        后面的如意林、花山仔，到了哪儿哪儿，我都不知道，总是烦着白杨问。
       我们在钓神山休息吃午饭，此时阳光微露意，隐隐约约晒在头上，我还是得找个树荫躲避。黄泥沙土，随地坐，唯一的乌黑大石头，早有爱干净的小姐姐独芳。雾气散淡，可见远处的沙滩、大海，白晃晃暗蓝蓝，覆盖在灰色苍穹之下，安静安详。
        队长吆喝大家喝啤酒，还有辣味的零食。两样都是我的最爱，却都是我不敢在户外享用的。辣味吃了怕水不够喝，啤酒喝了怕心跳过速，只得割爱。吃食，我除了带主食，也只有水果，一个巧克力也是备用。
        钓神山，我都听成了吊绳山，等于是吊颈山。谁会那么辛苦跑这里来上吊呢，内心纵有千千结，经过翻山越岭，也都想通看破了。
        而钓神嘛，钓神？听过钓鱼钓虾钓金龟婿，神都有人敢钓？是的，神佛在我国算不了什么，不过都是为人所用罢了。求子、求财、求官、求学富五车、求百事平安，如果此庙神没法满足我们，就另找个寺庙来拜。如果神佛于人家不作为，没法造福一方百姓，百姓可以把神庙给拆了。我国古典文学里，把土地公公的庙拆了的叙事都不少，董永还可以骂土地公公没有护住自己的娘子而被人硬拽上天了呢。中国儒释道合一，讲究的是修己修人，人修道成功可以为神，八仙无不是凡人修成。而现实的妈祖，更是真人成神。就是我们走户外的，不也出了很多“大神”嘛。
        不像西方的神是用来崇拜的，凡人无法靠近、企及，神永远在最高处告诉你生而有罪，像是一直指着你的鼻子说，你不配为人。既然有罪，干嘛让人生下来，生下来被你骂吗？搞不懂。

        钓神山前面九公里处，是第一个下撤点。队长说上次高温天气，他们到达这里是已经是下午六点，大部分人都选择下撤。
        而我们这次到达十五公里处、排牙山的攀爬点时，也不过三点多一些。排牙山七百米，我们算是在半山开始爬起。我自己也没有想到，这一路过来还算轻松，虽然也是多座山起起伏伏，很有三水线的味道。
        上到悬崖山顶处，才知道，我第一次上排牙山，也是此处攀爬。当时还有位大哥身上绑了安全带，辅助上来的。我一看那架势，把自己吓住了。上来后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。回家后我就发誓，排牙山以后不能再来的。殊不知，后来又从不同的地方上过几次排牙山。
        再次攀爬绝壁，我是小心翼翼，却也波澜不惊。不知是因为熟悉而放心，还是两年来爬的人太多了，把悬崖坡度给踏平了。
        终于上到山顶，一方不大的草坪，大家幕天席地，都四仰八叉躺了下去。微风不燥，天阴半灰，心情暂时可以放松下来。
        可很快大家就发现，表面温情脉脉的草坪，下面可是暗流涌动，一窝窝的蚂蚁、蜘蛛，瞬间找到了饕餮大餐一样，爬上了我们身上。大伙忙起身对付蚂蚁，极小的个头，密密麻麻，哪怕一只爬在身上，也是如针扎般。
        此处不留爷。我们收拾好了，走向不远处的牙齿岩石。估计是我记忆错误，我一直以为排牙山的“牙齿”，相对还是方方正正的，只是错位的凌乱。却不想，沿坡而上的一排大颗粒“牙齿”毫无规则，或尖或翘，或凸或凹，斧削刀砍，锤砸雷劈，各种形状石头乱成一堆，又排成一行。
        “牙齿”也没有之前感觉那么险峻，坐在悬崖照了一张背影，也没那么胆战心惊。
        队长说后面都是下坡。既然不走回头路，前面下山的三个点，两个我下去过，最近一个据说就在牙齿旁边，我没走过。
        按队长说的，我们今天统共要走21公里，上排牙山前已经走了15公里，剩下六公里刚才上山得有一公里吧，五公里直接下山，也差不多。
        我还是太年轻太简单了。
        听队长说还要过龟仙石，我想，牙齿到龟仙石还有一公里呢，难道要折回从排牙山名牌后面的路下去？那也还可以，满足有的人没有看过龟仙石吧。
        我又是太年轻太简单了！
        到达排牙山名牌，合影完了，到了那乌龟石，队长一句话“我怎么可能会安排走回头路”，我们就又往前走。不过，我还是觉得，队长很快会带我们从某个路口，就直接下山了。
        龟仙石上来，也是乱石一堆，就是个石头山。巨大无比的石头间，像无数巨型的猛兽杂乱无章地或躺或站在那里。不过都没有呼吸了，只有石头之间或是石头上，绿油油的植物在努力地生长。
        低矮的灌木，攀延着石头上来的藤蔓，匍匐贴着石头的额横生的各式野草，以及一丛丛一窝窝的苍苔。小姐姐要是一身裙袂飘扬，从那边款款而来，就应了《诗经》那一幕了--
        “野有蔓草，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，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，适我愿兮。野有蔓草，零露瀼瀼。有美一人，婉如清扬。邂逅相遇，与子偕臧。”
        当然，我已然有家室，还打算此生只得一人心呢。所以，与子偕臧的机会，就给别人吧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路上聊天，单身的友友们，都说结婚压力大，需要把通往婚姻的大路，用房子车子票子铺好了才敢行动。哎，我只能感慨好在自己多年前无知者无畏，父辈们也都无知者无畏，穷得只能租房都敢对彼此说：我们要一直一起走下去，死的那天要能握住你的手。
        再次站在这藤蔓石头堆，我突然想到薛宝钗在大观园的蘅芜苑，《红楼梦》中这样写道：“步入门时，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，四面群绕各式石块，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，而且一株花木也无。只见许多异草：或有牵藤的，或有引蔓的，或垂山巅，或穿石隙，甚至垂檐绕柱，萦砌盘阶；或如翠带飘飘，或如金绳盘屈，或实若丹砂，或花如金桂，味芬气馥，非花香之可比。”
        看看宝姐姐的住处，直接就是住在石洞里，而且只有各色藤草延蔓，像极了排牙山龟仙石这处所在。也难怪有考究延伸阅读的人说，薛宝钗其实就是蛇精。也只有蛇才会出没在石头草丛藤蔓中。

        龟石下来，石头间跳跃穿梭，苔藓草皮间滑过，不是路的路，在队长的带领下，在我们脚下若隐若现地延伸。我们都在期待某一个缺口，我们就拐下去，然后一路下山到底。
        可是我们其实一直在沿着并不陡的山脊线行走，穿过无数齐肩高的灌木，穿过几处热带雨林一样断木枯枝的阴暗潮湿林坡。核电站旁边水库的一块镜子般的水面，始终遥远而又不可触及、还不能甩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。
        总不会绕着水面走一圈到那边的山上去下山吧？我们都在内心里疑惑，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，更害怕没有答案。队长之前说过，要给大家信心，所以他常说：快到了！下面就是！后面都是下坡！过掉那个山头就是了！
        而我习惯性的心理是，一开始把问题提到很高的难度，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期待那么轻松度过，一步步争取时间往前走就是。所以当我得到的信息是快了快了，然后始终没法结束时，内心就非常奔溃。
        “我脚不累，就是心累。”我这么跟他们说时，指的就是这个，卯足劲到达的一个被告知的终点，然后告诉我路还长着呢。就像铁丝一直那么拉伸弯过去，没有问题。反复来回弯折，就容易断了。
        听说我们的终点就是鹏水线的起点，我们这就是走在鹏水线的上山路上。如此难行的下山路，很多时候手脚并用，岩石间落脚的地都没有，下次我都不会再来。我庆幸自己这次来了，否则真的跟大神们走鹏水，那得多遭罪。大家也都感慨能走鹏水的人，不是人，是超人。

        行百里者半九十。后面的路，该有的一点都逃不掉。那段要靠拉绳子，一个接着一个下去的悬崖，我看了却很开心，因为意味着我们离地面又近了一步。
        一步又一步，一坡又一坡。
        “一重山，两重山。山远天高烟水寒，相思枫叶丹。”我们此刻对于山脚，对于地面的相思，比之李煜词里妇人思归出征的丈夫，更甚百倍。
        “山一程，水一程，身向榆关那畔行。夜深千帐灯。”夜幕降临，我们已经戴上了头灯，而那片镜子般白晃晃的水面，依然遥远。我们着急落地的心情，会比纳兰性德思乡之情减半分吗？
        路是久没有人行走，早已经被灌木丛侵占，天又黑，根本找不到明显的路。辛苦了队长，和冲在前面的锡先生，每一步都是用身体把高草推倒踩覆，我们才跟着通过去。而草之下面，石头、深坑、浅坑、淤泥，不计其数，防不胜防，一不小心就是摔倒。
        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/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”顾城的这首诗，是为此刻前面两位开路者所写。
        而我，大黑夜里，别说走山路，就是走在城市人行道上，都会感觉路不平，而心不安。所以，我一路上几乎就是盲走，走到哪里是哪里，无数次摔倒，无数次滑倒，手上割了不知多少道口子，紧张得连疼都忘记了。内心只有一个，跟上前面的人。
        好不容易一身泥巴，下到一个小溪流拦水桥上，队长告诉我们还有最后的一公里多。是的，一公里多啊，这么长啊！这是大家的无奈惊叹。
        而就是这一公里多，真是难以上青天。开路开路，再开路。这一路藤蔓极多，而且坡陡，泥湿地滑。一个脚小崴了的小哥，就被藤蔓锁在一处，怎么都无法出来。
        大家坐在暗夜泥坡上等他，我在小哥前面，最靠近他，可是我一直叫唤，也头灯照过去，他都没有回应。偶尔一声响，然后我反复“小哥，小哥”的呼叫，都没有声音。
        之前说自己只是心累腿不累，此刻我腿脚累得半步都不想移动。我卡在一棵树头旁，坐在泥巴上。锡先生见没有回音，艰难挪过去，继续叫人。
        “叫他名字。”
        “它名字是三个英文字母，W什么的。”
        “别英文字母了，我查查他的名字。”队长道。
        这时候，群里名字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。现在大家看到字母都按英文读法，而英文字母很多是双音节或是三音节。要是能习惯念汉语拼音还好，比如wcw，英文得喊“打币溜西打币溜”，拼音喊“乌呲乌”就好。更有的人群里名字或是文艺或是怪诞，比如“墙角遇见爱”，比如“爱吃人脑的泼猴”，紧要时刻该怎么呼喊他们呢？所以，还是老老实实叫个正常中文名，叫赵姨娘、李逵、董卓、猪八戒，都好听也方便呼喊。
        此刻我也联想不了那么多了，最重要的是赶紧能下到山脚。当然，为了不让自己奔溃，我还是内心告诉自己不要期望太大，慢慢来，哪怕天亮能下到山脚都好。唯有这样，我能更有耐心和毅力去坚持。
        果不其然，我们在陡直草坡里再翻了三两个滚，竟然就下到大马路了。那一刻，我看队长的身影无比高大，暗夜有光。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。
        而此刻，我才感觉到手掌被划破、割伤得疼痛。估计腿套也是被划得不能再用了，因为腿脚也感觉到划伤的刺疼。当然，都是皮肤小伤口，走户外，这太正常不过。
       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，没有害怕，没有心慌，没有死里逃生的侥幸感，只有还能感觉到当时的累、饿、渴。我一点都不怀疑我们的能力，我相信我们最后都会顺利下山。
        只是，没有想到会这么慢。
        也没有想到，会这么快！